2007年3月17日 星期六

《種樹的男人》文本


THE MAN WHO PLANTED HOPE and GREW HAPPINESS


要真正看出一個品行出眾的人,你得花數年的時間,好運氣、有機會觀察他的作為。如果他行為沒有私心,動機無比的慷慨,心中沒有存著回報的念頭,還有他在大地留下明顯的印記,這樣說他是一個品行出眾的人,大致錯不了。


大約四十年前,我長途跋涉,來到一個不為人知道的高原,那是阿爾卑斯山節節下降的法國東南部的一塊古陸,稱為普洛旺斯的地方。當我走過這處毫無生趣的高原的時候,除了看見薰衣野草外,就是一片童山與黃土了。

我當時正要穿越高原最寬廣地帶,三天後,才發現那是一處荒湮的地域。我來到一個破落村莊的廢壚附近,搭起帳篷過夜。我的水兩天前就用完了,現在得補充一點。村落內櫛比鱗次的房舍,雖然已是廢墟,不過一間間連在一起,像蜂窩一般,想必這裡會有一口水井,或是一道水泉。我真的找到一處水泉的遺跡,不過早已乾涸了。這裡有五、六間屋子,在風吹雨淋下,已經沒有屋頂了,一座尖塔正在傾圮中的教堂,雖然兀自屹立著,像有人居的村落,不過如今卻了無生命的跡象。

雖然是驕陽高照六月,但是我站在這處沒有綠蔭的高地,高空的風吹下來,猛烈得沒有人能頂得住。風吹襲著這堆破舊的屋宇,彷彿獅子吃東西受到干擾發出的吼叫,我只得遷覓他處。

走了五個小時,還找不到水源,看來是沒有指望了。高地到處都是一樣的乾燥,一樣的粣糲禾草。我看到遠處有一個黑色聳直的影子,像一株孤立的樹幹。在沒有選擇下,我走向那個黑影子,那是一個站立的牧羊人。在太陽烤乾的地上,還躺著三十隻綿羊。

那個牧羊人遞給一個水壼,我喝了一口。過了一會兒,他領我到山凹中他住的地方,他從一個天然井汲出水,水質清洌可口。在這個井口上方,他安裝了一個簡陋的轆轤。

牧羊人話很少,這原是獨居人常有的方式,但是慼覺上他是一個充滿自信、意志果斷的人。在這荒涼的高地,這真是一番奇遇。這不是一間簡陋的木屋,是間真正用石塊砌成的房子,到處有他自建的痕跡,有他抵達這高原地後修復廢墟的血汗。屋頂很牢,而且中規中矩,風吹過屋頂的瓦片,彷彿海嘯衝到岸邊的聲音。

屋內東西擺得很整齊,碗盤洗得乾乾淨淨,地板擦得發亮,長槍上過油;火爐上的湯正在滾著。我這個時候才看到他的鬍子刮得乾乾淨淨,衣服的釦子牢牢地縫妥,衣服也一針一線仔細的縫過,看不出補縫來。他請我喝湯,一會兒,我遞上煙草袋,他說他不抽煙。他的狗也一樣靜靜地,友善卻不諂媚。

從見面的那一刻起,不消說,我得在此過夜,何況距離最近的村莊也還要一天半的腳程。我對這裡很熟悉,高地只有稀疏錯落的四、五個村莊,散佈在這座山坡上,遙遙相隔。有幾個村莊,坐落在路尾的白櫟叢間,那裡住著幾家燒炭工人,生活艱辛。幾戶人家擠在冬寒夏炎的居住環境裡,日日夜夜忍受彼此個性不同而起的摩擦,卻又無處遁逃的苦楚。逃離到他處的心願,已經到了忍無可忍的沸騰頂點。男人每天的工作是把滿載的木炭車拉到城鎮,然後又拉回家,就是性情再好的人,也禁不起這種永無止息的折磨;女人則自嘆命薄的挨過這種苦日子。這裡的人,什麼事都斤斤計較,從木炭的售價到爭教堂裡的座位,從爭論品德的高尚到爭論品德的邪惡,尤其對品德善惡的爭議上,從未止息過。那地帶最要命的是風,永無止息的颳著,繃緊所有人的神經。自殺彷彿是流行的病疫,精神失常的例子到處都是,往往釀成殺人的悲劇。

牧羊人拿出一個小袋子,從中倒出一堆橡實,散在桌上。他開始一個一個的撿著,心無旁騖的把好果實挑出來。我吸著煙斗,並且有意幫他挑選,他說這是他份內的工作。事實上,看他投入工作的專注,我也無從插手,我們談話也到此為止。他挑出一大堆好的橡實後,便十個十個的數著,同時更仔細的淘汰小粒的與龜裂的。他一共精挑細選了一百個完美無缺的橡實,然後我們各自就寢。

跟這位牧羊人在一起,真是和平極了。第二天,我請求在這裡再住一夜,他表示理所當然-或者,毋寧說,我感覺中的他,像是一切都安然處之的人。再待一天並非必要的,我只是受了好奇心的驅使,想要更了解他一點而已。他打開羊欄,放羊吃草,並且把昨夜精挑細選的橡實,連同袋子,浸到一桶水中,然後才背著離開屋子。

我看到他帶了一根鐵棒,約拇指般粗,一公尺半長。我安步當車的沿著一條與他平行的路徑走著。牧羊的草地是一塊河谷,他讓牧羊犬看顧羊群,自己便朝我佇立的山坡走來。我心中怕他要來告訴我該離開了,以免會不識相的煩著他。事實上卻不然,他邀我同行,怕我無事可幹。他爬了一百公尺抵達山脊。

然後,他用鐵棒向下扎一個洞,放入一個橡實,再覆上泥土-他種下一棵一棵的橡樹。我問他,這是他的地嗎?他說不是。那麼他曉不曉得是誰的地呢?他也不知道。他猜是公有的,或者是棄置不管的私有地,他也不想知道地主是誰。他小心翼翼的種妥那一百個橡實。

中飯後,他又繼續種樹。或許由於我不斷地詢問,他終於說出,他在荒山野地已播種了三年,種了十萬株樹。這十萬個橡實中,兩萬粒發了芽。這兩萬株小苗,大概有一半會因為地鼠或難抵普洛旺斯高地變幻難料的自然設計而無法存活,剩下的一萬株便會在這原先光禿的高原生長起來。

我這時想知道他的年紀:他看起來已有五十歲以上。他說五十五歲了,他的名字叫艾爾則阿˙布非耶。他以前在平地有一個農莊,也是生活過來的人;後來獨生子及妻子相繼過世,他便隱居到這塊荒蕪的高地,帶著他的羊群與牧羊犬,自由自在的度著日子。他認為,這塊高原因為缺樹而正走向死亡。他又加上一句,因為沒有事業的壓力,他便可以擔起拯救大地的任務。

那個時候的我,年紀雖然不大,卻也正過著離群索居的生活,我多少能體會如何與一顆孤寂的心靈親切地溝通。但我因為年輕的緣故,不得不為自己的前途做些打算,去追尋起碼的幸福。我告訴他,三十年後的一萬株橡樹,必能成為壯觀的森林。他卻簡短的回答,如果上帝假以天年,三十年後,他種植的樹數量一定十分驚人,那麼這已植十萬株樹,不過像滄海的粟而已。

除了橡樹之外,他還研究繁殖山毛櫸(譯註,另一種橡樹)的方法。在他房子附近一個苗圃,他還用山毛櫸的種子培育小苗。這些樹苗的四周,有鐵絲圍蘺保護著,不讓羊群靠近,目前已欣欣向榮的長著。他也打算在山谷種樺樹,山谷地下一公尺有水,可以種樺樹樹苗。

第三天,我們道別。

這樣過了一年,第一次世界大戰(一九一四年)爆發,我也被捲了進去五年。一個陸軍步兵怎麼可能再記得種樹的事情?說句實話,我早已淡忘了。那一件事不過像其他的集郵愛好一樣,已被拋到九霄雲外。

大戰結束了,我領了一小筆退役金,渴望有著一段呼吸新鮮空氣的日子。並沒有特定的目的,我再度漫遊到那條通往光禿高原的路上。

鄉景依舊如昔。但是,沒有人煙的村莊遠處,展現一種灰濛濛的霧氣,罩在不太遠的山頭,彷彿平鋪了一層毛氈。在前一天,我記起了那位牧羊種樹的男人。「一萬株橡樹,」我的反應是:「也確確實實佔有一個不小的空間呢!」

在這五年的日子裡,我眼看許多人在戰場上倒下,誰會認為艾爾則阿˙布非耶怎會活著?想想看,二十歲年輕人的眼中,一個五十歲的老人,除了等死外,還能做什麼事呢?牧羊人還活著。事實上,身體更矯健了。他更換了職業,只剩下四隻羊,卻多了一百個蜂巢。他不再牧羊,只因為怕羊群會啃掉他種的樹苗。他告訴我(他自己看起來也覺得),戰爭根本沒有打攪他,他心無旁騖地一直在種樹。

一九一○年種的橡樹已有十歲了,長得比我們都高,看起來壯觀之極,我實在說不出話來,而他也默然不語,兩人竟日在他的森林中,無言的走過。我們走過的三個地帶,全長十一公里,最寬的地方有三公里。請勿忘記,這些森林是從這個男人的雙手及心靈中創造出來的,沒有借重任何技術支援。每一個人都必須明白,除了有破壞力外,人在其他方面,也可以和上帝一比高下。

他執行他的計劃,那些山毛櫸已與我的隻肩齊高了,廣被雙目所及的遠處-執行得真夠徹底。他帶我去看五年前(一九一五年)種的樺樹叢,那時我正參加凡爾登(譯註:法國北部默茲省城鎮)戰役。他把樺樹苗全種到他認為地表濕潤的山谷,結果證實猜測全對。這些樺樹已亭亭玉立,有如少女,而且蔚然成林了。

創造有如一種連鎖效應。他心中沒有任何負擔:他以最單純的想法,按部就班的執行計畫;但是,當我們回頭往村莊走的途中,原本是乾涸的河床,現在居然水流淙淙了。這是連鎖效應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一幕。這條乾涸的河床,很久很久以前,是一條有水的溪流。我以前走過的那些荒涼的小村莊,是古羅馬人建立起來的。那裡仍然有先人殘留的蛛絲馬跡;考古學曾經掘出許多魚鉤。到了二十世紀,得靠許多水槽才有一點水用。
風也會傳播種子。當水回到大地,柳樹、燈芯草、牧草原、菜圃、花園及芋一種生命的意志,也會一一復現。這些不知不覺的遞變,已變成常規的一部分,似乎再自然不過了。獵人又回到高地原野,開始獵野兔或野豬,他們雖然會看到突然從地上冒出來的矮樹叢,卻當做是大自然一時興起之作。這便是沒有人打攪布非耶種樹的原由了。如果早就有人發現他在高原上,他的做法就不一樣了。但是沒有人知道他在這裡。在城鎮或行政單位辦公的人,誰會想到有這麼不顧自己利益的人,有這份堅持?

要對這麼一位出眾品性的人有一個精確的看法以前,得先要記住,他是在絕對孤寂中完成的。這種完全孤寂的環境,在他走人生之旅時,已喪失了說話的習性。或許,他已知道這種本能已無存在的價值。

一九三三年,一位森林巡邏員來到他的住所,遞上一紙命令,不准他在戶外營火,以免殃及這塊「自然」的森林。那是他第一次聽到這麼一句天真的話:一片森林會自然生成的!那個時候,布非耶正在離家十二公里的地方,種植山毛櫸。為了省掉往返的麻煩-他已是七十五歲的高齡了-便打算在那片土地旁砌一幢石屋。第二年,他完成了。

一九三五年,官方派一團人來巡察這片「天然林」,其中包括林務署的高級官員、副署長及許多技術員,但是廢話連篇。討論的結果是對這塊天然林做一點必要的處置,幸好除了只做一件有益的事情之外,沒有採取任何措施,那便是把這片林地列管在省的保護之下,一概不准有製炭業。這是因為每個人都被這些小樹林的健康之美擄走了,森林的魅力已罩任了副署長。

這團森林官員中有一位我的朋友,我跟他談起這一件奇蹟。一星期後的某天,我們兩人一起去探望布非耶-他正在距離官員巡察林地的十公里之外,努力地種著樹。

這位林務官不因是我朋友的緣故才來,他是懂得自然的人,他知道要怎樣不去張揚。我帶了雞蛋當禮物,三人在野地默默地沉思中共進午餐。

從我們剛才走過覆蓋著樹林的山坡,林木大約已有七、八公尺高了。我還記得一九一三年的景象:瀰漫著一片荒涼。這位心平氣和,辛勞不懈的長者;住在有益健康的山風中,過著儉僕的生活,再加上與世無爭的寧靜心靈,老天賜給他令人敬畏的健壯體魄。他是上帝的體育選手,我難以想像,他還可以種多少公頃的林木。

臨走前,那位朋友留下幾項種樹的建議,但是也沒有過分強調它的重要性。他在回去的路途上告訴我:「布非耶顯然比我懂得多。」這樣又走了一個小時,他若有所思地補上一句:「他比大家都更懂種樹的道理,他已悟出幸福之路。」

實在要感謝這位林務官,森林不但得以保全,同時更確保這位種樹男人的幸福。他派了三位巡山員,並且嚴厲的儆戒,使他們不敢接受製炭工人賄賂的紅酒。

唯一會威脅種植樹木的事,發生一九三九年的第二次大戰期間。那時候,有些車的引擎是靠燒木柴行駛的,然而木柴普遍缺貨。一九一○年開始砍伐橡木林了,然而這個高地遠離火車運輪路線,木材商評估在這裡伐木利不及費而放棄了。這位牧羊人根本不知道這一件新聞。他已深入內陸三十公里,心平氣和的繼續工作著,他根本不理會一九三九年的世界大戰,跟不理會一九一四年的大戰一樣。

我最後一次看到艾爾則阿˙布非耶是一九四五年的六月天。他當時已是八十七歲高齡。我以前要靠步行穿過那片荒涼的高地;如今,儘管戰爭留下滿目瘡痍的鄉間,但在杜蘭斯山谷與高地之間,已有公共汔車來往其間了。坐這相當快速的交通工具,難怪我已不太認得平日長途跋涉的田野景象。出現在我眼中的景象,不啻是一片嶄新的大地。我只能從村莊的名字上,確認這是以前的廢墟與荒涼的故地。

步下公共汽車便是弗根鎮了。一九一三年,這片十來間小屋的村莊,只住了三個人。他們當時是野性未馴的動物,相互憎恨,靠落到陷阱的動物為生。他們並不遷移,無論精神或肉體,都鎖在史前期人的環境中。他們眼睛所見之處,只是一片蕁麻爬滿的破敗房舍。他們的盼望便是等待死神召喚-那種生活空間,真是敗壞品德的煉獄。

然而,景象完全改觀了,甚至連空氣也不一樣了,原先刺面的焚風也變成微風徐來,充滿馨香之氣。林間的風聲,如山中的水聲,清晰可聞。最不可思議的,我親耳聽到水流入池塘的聲音。我看到人造的水泉,汨汨流出水來,最悸動我心弦的是-泉水旁種了一株菩提樹,菩提樹至少有四年了,枝葉扶疏,象徵著重生的明證。

還有,弗根鎮充滿希望的活力-希望已經回到城裡了。廢墟已被剷除,頹牆也被推倒,五間房舍全然修復,目前居民已增加到二十八人,其中有四人是新婚的年輕夫婦。房舍已敷上新粉牆,菜圃與花園繞著房舍,井然混栽著各式各樣的白菜、玫瑰、韭蔥、金魚草、芹菜和秋牡丹。這裡己變成人見人愛的新興村莊了。我再繼續走著。因為剛剛受過大戰的洗禮,尚未讓生活有足夠的時間綻放燦爛的花朵,但是復活的拉撒路(譯註/新約聖經中被耶穌救活的基督徒)已從墳中走出來了。山坡下鋪著一塊一塊小麥與裸麥田;狹長的河谷下,草地開始吐綠。

這不過只需八個年頭,整個鄉間就發出健康與富腴的光芒。一九一三年還是一片廢墟的高地,現在呈現著整齊的農莊、淨潔粉牆的農舍,處處顯露幸福與安適的生活。古老的溪流,由森林中保持的雨雪澆灌著,又再度淙淙不輟。溪流的水,用水圳引導著。泉池的水滿溢每一個農莊,每一片楓林,及綠絨絨薄荷田上。一步一步的,整個村莊又建設起來了。原住在地價高漲的平原居民,搬到這高地住下來,帶來了朝氣、幹勁與冒險犯難的精神。沿途有心地慈悲的男男女女、小男與小女孩開心地笑鬧著,人們終於拾回野餐的樂趣。細數當年的人口,無法否認現在已過著安適的日子,一萬多個人的幸福泉源,來自艾爾則阿˙布非耶的賜予。

我從這個男人得到啟示,他只靠身體力行與蘊藏的品德,就能夠將荒涼的土地,變成奶與蜜的迦南地(譯註/神應許基督徒的地方)。我深深相信,萬物之中,唯有仁愛是值得崇拜的。我心中思索著,心靈的偉大節操與至死不渝的善舉義行,才使他能有如此豐盛的成就。這麼一位年長又沒有受過高等教育的農夫,能夠完成一件與神一樣的偉業,我充滿無限的敬意。

艾爾則阿˙布非耶一九四七年,安息於法國巴農的安養院。

(本譯文引用「時報出版社」出版之《種樹的男人》.金恆鑣譯)

1 則留言:

香姑 提到...

一個讓我感動的人物,雖然他只是小說人物。